靖乐十三年秋,帝都沐阳。
十一月甘七日。距幽朔节度使自立赵王已过去十九月。
富庶繁盛、雍华贵气了三个王朝的千年帝都沐阳,正陷落在哀嚎四起、血光冲天的人间地狱里。
浑身浴血的庄少野握柄同样沾满新旧血迹的斩马刀,在烟升火卷的长街高巷间腾挪闪躲着前进,无视耳旁近乎无断的嘶声尖号,他尽力避开已是彻底疯狂的赵兵。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抄近路尽快到家门前,举起刀,把所有的亲人都隔拦在这场血腥可怖的灾祸之外。
此时此刻,能维系自己和家人生命的,只有手中这把刀。
世事总与人愿违。在庄少野突围至常家府邸时,还是被几个财宝满怀、身缠锦锻的赵兵窥到踪迹,仅仅须臾,便有数十赵兵从各方转角包围过来。
庄少野心里一突,脚步停了下来。这些赵兵即便再多上一倍他也不惧,但他忌惮的是此时扛刀立在赵兵簇拥中的黑铠首领。那是个虬髯虬须的长身大汉,从他一身幽黑皮铠下异常壮硕的巨人身躯,庄少野感受到股涌动着残暴野性的凶意充斥其中。
他错开刀身伸舒开整条大椎,整个人的气息陡然变化,谲异的身肢姿态犹如一条裂吻欲噬的大蛇,邪恶阴冷。拾刹刀法起手式——蛇咬。
相对峙的首领冷冷盯视着对面赤膊上身的少年,少年过眉的杂乱黑发盖住了眼眸,看不真切,但额发下那张线条刚硬、冷肃而毫无惧意的脸还是让他横生杀意,尤其是当少年摆出攻势将刀锋指向他的瞬间。
庄少野只觉得刺肤生痛、有如明电的杀意从敌人那双狭长的锐目中狂涌而出,汹涌咆哮的恶念与杀气还是让他有刹那的失神。也就是一刹那,一道寒气喷薄的银练闪电般卷向他的上身,电光火石间庄少野疾跃了数丈方才化解。首领手握偃月长刀挽个刀花再次疾步冲锋,数轮交锋过去,庄少野已然觉得摸清虚实,轻呵一声也翻刃迎上。
两道黑痕拖着锋锐刺骨的气腾挪轰击,暴烈的激波将方圆数丈的青石街道震得彻底崩碎,有如粉尘。浸血的斩马刀尖啸着高速与偃月长刀重斩磕碰,疾速运动中的庄少野愈战愈勇,牙尖咬着股保卫家族血亲和武道拼杀的狠劲,逐渐将平日苦练的拾刹刀法融会贯通。
“大丈夫生乎乱世,横刀尸山血海有何可惧!快活!哈哈,当真快活!”
首领见庄少野气势勃发竟然大笑起来,“小子,刀法卓然不差,且待本将斩下汝首,必痛饮一坛!”首领周身气势竟突然敛合。
数息时间过去,首领周身气息已然无缝无漏,浑然如钟再无破绽。犀利的锐目中瞳仁竟细如黑线,放空的长眸仿若是已失去意识,其中生出非人的阴冷光泽。
“接吾一式——烈酒烹杀英雄骨!”
高起的偃月长刀与日同晖,在转瞬间诡异的偏转,刀锋极速翻下,刹那刺出二十四招,一线寒刃上跃闪着点点蓝芒,那汹涌咆哮的杀意和喷吐如光的刀气宛若索命力场,气机被锁定的庄少野已完全不能逃脱或是抵挡,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自己被切开脖颈后长喷而出的一腔热血和高高抛起的、面色绝望的头颅!
“呀!”
少年上身虬结蛇缠般的大肌通通鼓起,一股混合着暴虐凶意的气与血雾从*上身的无数毛孔中喷涌而出,“我怎么可以败!”庄少野手握浸血的斩马刀厉啸着以前所未有的灵动姿态挑开长刀,瞬间以一个从未有过的动作极速切出。
“不可思议……”在庄少野只手撑地落下的时候,他听见了这句有如蚊呐的遗言,话未完,尸体倒地的沉闷声响把他从体悟中惊醒,庄少野拄刀立起。
而此刻围攻常家府邸的赵兵已经逃之夭夭,火光血色沸腾不休的沐阳帝都似乎只有此地有片刻的安宁。
庄少野不敢耽搁,飞也似的跑开,矫健如猿的身肢在长街高巷间腾挪奔走,几个跃起便不见了影子。
一道黑痕在长街高巷间急速穿过,但随着时间的延长黑痕在逐渐减速甚至停了下来。
庄少野内心的不安犹如滴染在宣纸上的一团墨迹,不断洇漫扩大,最后就像一只状若癫狂的野鸟,扑腾着双翼拼死想挣脱樊笼解放出来,他的心狂跳欲出,他的额头冷汗淋漓。
因为这四周太沉寂了,庄家附近有如一潭死水,死寂得可怕。庄家的大宅就在前方不远,可他却不敢迈出一步。他怕,他怕回到家中的一刻,所见的是黑紫的血泊和僵冷的尸体。
也许是顷刻,也许是一息时间。只是当他开始迈步狂奔时,原先杵立之地,已有了一滩水迹。汗流成溪。
狂躁欲疯的庄少野狂奔过转角,迎面就是数十气势威武的披甲赵兵如同铜铸泥塑般纹丝不动地伫立在宅门两侧把守,即便只是站立不动但那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森寒煞气却逼迫得野鸟不敢越空。
可也有个人是无所畏惧,庄少野只觉得头顶一声霹雳,浑身血气都沸腾咆哮起来,满腔的激愤与杀意化为一声充斥着绝望与复仇的长吼。这声音石破天惊,左右伫守的赵兵只感到一阵速度奇快的烈风擦过身侧,紧接着便在撕裂般的剧痛中被抛飞很远。在昏厥前的最后一刻,他们双目的余光只瞥见一双直欲滴血的、燃烧的血瞳。
矫健若豹子的少年勇猛如同一头受伤的野牛,意志陷入暴怒中无法自拔。所以当一名长髯中年人站在他跟前时他也怒不可遏地挥拳便打(他已经脑子混乱到丢了刀)。
中年人面色淡笑地出手挡下,然而拳掌相触的刹那他脸色忽变,力道奇大的怪劲沉重黏着竟然很难摆脱,他脸色又变,这股力道牵引着他的力量回涌,也就是一眨眼,再次呼啸的拳如同暴雨狂澜,带出的巨力以一种异常陌生的波动堆积壮大,最后如同天幕鲸波,庄少野发出声不似人声的怒嚎,打出最后一拳,这一拳如同奔腾升涌的海啸也将力量积聚到巅峰,轰然,鲸波巨澜排山倒海般压下。
犹如春风化雨,一只苍白而有力的手无声包容住拳头,就连激涌怒吼的拳意也猛然刹住,如同一缕轻尘烟消云散。
“够了吧,二弟。”庄少牧轻轻地叹息,墨染般的长发垂过眼角眉尖,可也遮掩不住明亮的大眼睛里的宠溺愧疚,或者还有一丝沉淀在眸底的看不见的倦意。
或许庄少野看见了,他那布满愤慨的朱瞳猛然化作黑白分明的澈眸,所有的不忿,暴怒,委屈都化成一颗泪珠流过右眼,他侧开脸,用苦涩而沙哑的声音问道,“你现在在赵王麾下过得怎样?”
兄弟二人联袂踏入正厅,从他们的脸色上只能看出一对好友分隔多年后相遇的亲切与慎重。他们在铺满厅室的竹塌上跪下,面前是庄氏先祖传下的“族运升隆”大匾,流动的阳光透过青黑的轩窗照耀满室。庄少野突兀地说出一段话来。
“先父撞死朝阶的那年年末你不知所踪,留书中说你要去寻找能颠覆大午王朝的势力。嘱咐我谨慎守家……一切一切都是你的自作主张。是你的个人意志。可曾过问我的意思,可曾顾及到母亲和弟弟妹妹……是我,是我支撑着庄家这颗早就蛀空的大树不死不朽,我的苦我的恨我的愤怒有谁知道……父亲撞阶而死,死在天子宝座的阶下,死在王公满座、百官皆在的大午朝堂。这个耻辱何时可以被彻底洗刷……
现在你回来了,带着赵王的军队来毁灭大午王朝。攻破沐阳,赵王恩准部下劫掠三日,这是你想得到的么?自小生长的地方陷入阿鼻地狱?我要告诉你,即便是再加上全天下人的性命,我也愿意,只要大午覆灭。”
庄少牧无声地笑了笑,尖突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庄少野心底默默嘲笑。
府里的小婢惶恐不安地走进来,放下换用衣物与茶具退至壁边。庄少牧熟练的在案边坐下,端起杯盅轻嗅香气,余光瞥见因为过于刷洗而露出木髓层的案几,突然顿住,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没想到少野你治家倒是颇为严苛……”墨棘木木质坚硬,用上十年也不会显出陈旧,而这副案几几乎被洗刷出木髓层,可见家主的刻薄。庄少野还未答话,而侍立一旁的女婢便跪伏在地。那副模样像是极怕家主的责罚。庄少野挥挥手,想到趴在塌上的女婢未必能看见,又加上一字,“滚。”
“诺。”女婢如逢大赦,起身就动作极快的躬身退了出去。
阳光下的沐阳,怨气冲天,犹如鬼域。赵王的旗帜即将插便全城,王朝崩灭,天下涂炭。我庄少牧何曾悔过,这或许是我一生做过最大的孽事……
他注视着七年未见的庄少野,那个曾经快乐无虑的弟弟,心底默道,为了母亲和你,一切罪孽都让我来承受吧。青黑色的轩窗外,是无尽的血色阴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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